曷不委心任去留

【欢戬欢】醉后不知天在水

*cp李寻欢x杨戬(互攻暗示)一发完

*全文1.5w

*杨戬是焦叔的宝莲灯杨戬。我没看过小李飞刀/飞刀问情,写的是原著李寻欢(形象还是代入焦叔)。

*设定天上人间时间流速一样

*设定李寻欢独自归隐

*设定昆仑山不是青藏高原的昆仑山(毕竟剧里面昆仑也花草茂密)

*设定东海四公主比原剧更虚弱一点,虽然明白了二哥的计划和心意,但是话比较少,没能当成树洞

————(设定和闲话的分界线)————

*中间有借用红楼梦的梗,可能会有点尴尬,但我就想这么写(还有抄袭牡丹亭(误)

*题目出自唐温如的《题龙阳县青草湖》“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01

凛冽的寒风卷着飞沙,刮得人面皮生疼,呼啸着掠过貂皮做的轿帘,天上阴云密布,阴沉沉的积雨云似乎随时要压下来。

 

李寻欢窝在马车上,手里虚虚握着酒壶,半阖眼,耳畔尽是呜咽的风声。

 

“少爷,要下雪了,天也快黑了。估计再往前几十里也没有人家,咱们找地方歇下吧?”

 

李寻欢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应:“嗯。”

 

四下无人家,铁传甲寻了个安静的庙,生了火,铺下被褥。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好在室内火光融融,还冻不着李寻欢娇贵的身子。

 

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神像上积了些灰,李寻欢抬眼望去,口中问:“这是哪位的庙啊?”

 

铁传甲正在收拾行李,回:“二郎神。”

 

那神像气势巍峨,手中似乎持了一把什么兵刃,如今已经看不太清楚,面容五官却还依稀可见。

 

李寻欢不疾不徐地摇着手里半壶酒:“我听闻,华山三圣母是二郎真君的妹妹。二郎神来华山看望妹妹时,曾见过本地百姓。故华山附近的二郎庙,面容都是依着杨二郎本人来塑的?”

 

“不过是民间传闻罢了。”

 

篝火的火苗跃动着,火光明灭下,那神像的五官竟有些熟悉。

 

“你看,我长得是不是竟有几分像这位二郎真君?”

 

李寻欢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自己族谱有没有姓杨的亲戚。他半醉半醒,眼神迷蒙,遥遥向着二郎神的神像,敬了一口酒。

 

02

 

山明水净,天高云淡。

 

桃花宛如云锦仙织漫天铺就,恍惚与云霄相接,在天边晕开丹霞万里。

 

李寻欢肺中一团灭不去的阴火也被清明的山水抚平了似的,胸臆舒畅,不禁长叹:“许久都没做过这么美的梦了。”

 

“你怎知是在梦里?”沉静温润的男声陡然响起,李寻欢霍然转身,那白衣人手持墨扇、长身玉立,距离他不过一丈远,竟半点没让李寻欢听到他走来的脚步声。

 

照见他面,又是一愣——这人眉目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不过周身气度冷冽尊贵,与李寻欢这疲惫的浪子截然不同。

 

李寻欢道:“若非梦中,岂能有如此仙境?”心念一动,脱口:“二郎真君,美景当前,若无酒以佐之,岂不可惜?”

 

杨戬长眉一挑,信手递上一坛酒:“你既知我是二郎神,又却只管我讨酒喝?”

 

李寻欢不过突然想起来那二郎神像的模样,诈他一诈,见他真的承认自己是二郎神,倒真是暗暗吃了一惊。

 

伸手接过那坛酒,他作揖:“多谢。李某素来不信神佛,对于各位仙官所司何职不甚了解,自然不敢妄自开口祈愿什么——却不想能碰上真君,还望真君海涵。”

 

他拍开那坛酒上的泥封,闭眼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酒。”

 

他就着坛子仰头饮了一口,温润甘美,沁入肺腑,扬唇一笑:“不知道真君邀我这小小凡人入梦,有什么要示下的吗?”

 

杨戬一愣——他与眼前这人素不相识,更不曾主动邀谁入梦。但他心中就莫名笃定,这人定是尘世中存在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自己梦里胡乱捏出来的。

 

他道:“不是我邀你入梦——你怎知我是二郎神?”

 

李寻欢:“途径华山脚下,冒昧在二郎庙借宿一晚,有幸得见真君神像。方才见到真君,觉得眉眼与神像相似,不过信口胡说,竟真是真君。”

 

杨戬心中一颤——华山脚下……莫不是那座庙?

 

03

 

他的三妹到了华山后,在华山脚下起了一座二郎庙。塑神像的时候,杨婵专门带了工匠来见了杨戬本人,说是什么画像都抵不过她二哥的风华绝代,须见了本人,才能让神像仿得几分神似。旁的地方二郎庙她管不到,华山脚下这二郎庙,必须得展现出二郎真君的风采。

 

杨戬被她说的有点脸红,只无奈地笑着,口中称谢,由她去了。

 

杨戬自然不贪那点香火,也不在意自己的塑像是凶神恶煞还是丑陋不堪,只想着这庙修也要修个一年半载,日后还得经常维护,三妹能有点事情忙活也挺好的,免得无人陪伴、只能日日苦熬。

 

 

不想一朝剧变,他亲手将自己的妹妹压在了华山下,趁着夜色,心思恍惚混乱地下了凡,在父母兄长坟前跪了整整三天,一身银甲压得肩背欲塌。

 

心中的泪被哽着嗓子咽了下去,意志消沉,自觉不配为人儿女,若有朝一日死后,也不配葬在他们身边。

 

换做常服,他四处漫步,兜兜转转又来到了华山脚下,猛然想起三妹当初为他建的二郎庙,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去看看。

 

鬼使神差,他到了华山脚下寻了处山野酒家沽了壶酒,一边喝着,一边寻到了那座二郎庙。

 

到时,已是夜半时分,他随手让庙中道人睡得更沉稳些,自己晕晕乎乎地进了正殿。

 

那神像真是按照本人模样来塑的,手持三尖两刃刀,眉目冷冽,丰神俊朗,银甲凤冠,巍峨凛冽。想是杨婵几度审核、命人修改,才能塑得如此传神。

 

我在三妹心中竟是这样吗……

 

杨戬仰头灌了一口酒,村酒醇厚、并不辛辣,却呛得他咳了起来,咳得搜肝抖肺,眼角几乎要泛出泪花来,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往嗓子里灌。

 

杨戬自离开灌江口,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喝过酒了。

半醉半醒中,他倚在柱子上,迷茫地望着宝相庄严的神像,不知道那醉意里,有几分是凡间酒大着胆子醉了天上人,还是天上人终于扛不住,寄望于片刻的沉沦。

 

 

 

他被吵醒已是第二天早上,洒扫的小童陡然发现神殿多了个醉卧地上的人,吓了一跳,杨戬伸手捂了他嘴,抹了记忆,悄然离去。

 

04

三圣母被压华山后,庙里无人主持经营,渐渐破败下来。

 

想是当年醉中泄了一口真气在庙中,不知道怎么被这凡人如何给激出来了,引得杨戬与他梦中相见。

 

杨戬挥手化出一套石凳石桌,两人一同坐下后,他问:“你可在我庙里饮了酒?”

 

李寻欢低头:“是。无意冒犯真君清净之地,真君见谅。”

 

杨戬了然:“这就是了。你把我当年泄在庙里的一口真气激了出来,那口真气可能看你我长得相似,认错了主。”

 

李寻欢抬眼,眸子晶亮:“真君当年莫不是也在二郎庙里喝了酒?——否则真君那口……真气,怎会错认了我这酒鬼作主?”

 

杨戬被抓包,轻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李寻欢心中暗笑二郎真君竟如此容易害羞,岔开话题:“那可需我将这真气,还给真君?”

 

杨戬:“不用。不过是一口气,于我没有什么损益。既然认了你,便是一段缘分,还能为你挡些邪祟。”

 

李寻欢问:“日后还会梦到真君吗?”

 

杨戬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真气,在你身为凡人在世的百十年里,除非我内力陡然遭到重创,否则可能……一直都不会散。你若嫌我梦中叨扰,我便找你收回来。”

 

李寻欢眉眼一弯,笑:“真君天人之姿,李某唯恐真君嫌弃,何谈真君叨扰?”

 

他眉目如画,一双近乎碧绿色的眼睛如春水一般,笑起来清透灵动,比山水还要清冽。

 

杨戬一愣。

 

他久在天廷,每日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他独自背负着一厢情愿的使命,做着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表面功夫。人人都戴着一张假面,笑的僵硬且丑陋,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见到这么单纯又美好的笑了。

 

 “真君?”李寻欢拎着酒壶在杨戬眼前晃了晃。

 

杨戬“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抬手作揖:“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李寻欢连忙回礼:“险些忘了自报家门,失礼。在下李寻欢。”

 

“哦?”杨戬抬眸,“小李探花,久仰大名。”

 

李寻欢一惊:“真君知道在下?”

 

杨戬抿唇微微一笑:“前几年文曲星点的状元郎便是保定李家的公子,到人间却成了探花。据说是人间皇帝觉得这位状元郎实在丰神俊朗,除了他没人配得上探花这样风流雅致的名号。天廷好事者自然好奇是什么俊俏人物,就把民间话本收了一筐上天来,一时间,你在天上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我都有所耳闻……”

 

原来父子三探花,并非天命,事在人为。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回想到父兄郁郁而终,想到李家的门庭衰落,胸中不知如何滋味,呼吸都扯得心肺闷痛,强笑道:“那些话本里面都讲了些什么?”

 

杨戬看出他面色不善,住了口,只摇摇头:“我素来不怎么关心这些,估计也跟民间差不多吧。”

 

李寻欢抓起酒坛仰着脖子灌了口酒,抬袖擦去唇畔溢出来的,阖上眼,苦笑。

 

05

 

再见已是三天后。

 

这次不在桃林里,而是一片娴静幽深的竹林深处,一处小小竹屋旁。

 

竹屋的门被推开,杨戬依然是一身白衣,眉眼含笑,招呼他进来。

 

李寻欢微微一笑走上前抬手作礼:“见过真君。”

 

杨戬抬手止住他的动作:“不用多礼。看样子往后应该会经常相见,你我交个朋友如何?你也别一口一个真君了。”

 

李寻欢挑眉:“那如何称呼?”

 

杨戬一愣:“杨戬无字,家中行二,你可叫我一声……”

 

李寻欢接口:“二郎唤我寻欢就好。”

 

杨戬眉眼舒展,默认了二郎这称呼,笑着迎李寻欢进屋坐下了。

 

李寻欢第一次见杨戬,只觉这人气度冷冽尊贵,虽说温润谦不拿架子,但总是有种不苟言笑的冷峻,今天却笑语盈然,李寻欢不禁出口问:“我看二郎心情不错,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杨戬道:“家里新添了个小辈,自然欢喜。”

 

——新认了个外甥,算是新添小辈吧?

 

李寻欢道:“二郎模样看着比我还年轻,却已经是有了小辈的了。”

 

心中一叹——这一周杨戬是家中逢喜事,自己却经了一番生死恩怨,还亲手废了自己表外甥的一身武功。若非酒家里偶遇梅二先生,险些再会便在阴司黄泉。

 

李寻欢忽的想起来,偏头问:“听闻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我本以为要半年才能和二郎见一面,为何……?”

 

杨戬道:“不过是凡间传言。若是天上人间时间流速差这么多,天廷效率何在?天廷司掌华夏大地诸多事宜,如今我便天天公务缠身,若换做三百多倍的事务,那可还了得?”

 

李寻欢疑道:“那为何却隔了三日?”

 

杨戬笑道:“我又不需要日日睡觉。若是忙起来,自然夜以继日。”

 

李寻欢一愣,笑:“是我傻了。”

 

06

 

连着足有一两年,李寻欢时常梦见杨戬。一般是连着相见。有时候间隔个一两天,杨戬也会提前和李寻欢说好。

 

两人会面的地方,时而在山水美景里,时而在灌江口杨府模样的宅子里,时而在海岸旁,有时甚至还会在月宫里。

 

杨戬说,这些地方都是他记忆中的地方。入梦时,便随机到某一处相会。

 

李寻欢有时会好奇,为何从未见过天廷?但杨戬虽然从来不提天上事,李寻欢却隐隐感觉到杨戬对天廷的厌恶。

每次想问,看着杨戬眼底一片落寞和苍凉,李寻欢便不忍再开口了。

 

——两人生活都是举步维艰,到了梦里只想求一个放松罢了。

 

杨戬话少,李寻欢便总是给他讲些江湖趣事——讲英俊的快剑少年为几两酒钱诛杀碧血双蛇,讲金丝甲几经流连、须臾便牵扯数个江湖中有名之士的性命,讲酒馆中神医梅二的“三不治”……

 

他总是寻个舒服的地方窝着,伸长了双腿,揣着杨戬随手幻化出来的酒,梦中便利得很,不怕酒醉上了头。

 

他声音温润,口才也好,讲起来比说书的还精彩。

 

杨戬是个很好的听众。他总是在李寻欢旁边默默坐着,一双凤眼清澈明朗,看着他,饶有兴味地听着,偶尔说上两句自己想法感触,不曾藏匿。

于他来说,这是他完全没有接触过、想象过的快意恩仇。

 

李寻欢其人,双眸似碧水秋波,人也如水一般,温柔灵动,海纳百川,仿佛在鱼龙混杂的江湖中遗世独立。

 

 

07

 

“抱歉……今天可能难以奉陪了。”

 

入梦来,李寻欢四处打量了一番所在——此处装饰雍容威严,穹顶宽柱,像是宫殿。

 

从未见过此处。

 

杨戬在案前萎靡着,素日规整的发髻散乱着,左手支额,右手虚虚按着一个酒壶,合着眼,整个人透着难以言喻的憔悴和萧索。

 

“这是哪里?”李寻欢问。

 

“真君神殿。”杨戬苦笑答。

 

——心中只剩了凄清,梦中自然也是最冰冷黑暗的地方。

 

“寻欢,梦中的酒真能醉人吗?”

 

他情绪不素外露,显露喜悲也只是在眉角眼梢露出来几分,从未如此失态过。

 

何事能把这么高傲的人伤成这样?

 

李寻欢心中像被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疼,不知如何作答。

 

杨戬目光迷蒙,喃喃着自问自答:“也是,梦里皆虚幻,能尝到个味就不错了,怎能真醉人呢。”

 

李寻欢坐到杨戬宝座之侧,伸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二郎。听我讲了这么久,你可愿讲讲你的故事?”

 

杨戬抬眼,眼中透着血红:“我的故事?”

 

李寻欢道:“若是说出来,兴许能好受些。”

 

杨戬放下了酒壶,深吸一口气。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他,眉目平和,含着温厚和宽容。他那双眼如水一般,沉静温和,注视着你,让你觉得能向他倾诉一切心事。

 

杨戬愣愣地看着李寻欢的眼,幽幽吐出一口浊气,开了口。

 

“你该听闻过,广寒宫里的仙子,名唤嫦娥……”


杨戬声音沙哑,娓娓道来——


——“那个耳环被一个痴情的人捡到了。”


——“他之所以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每晚便会有一道美丽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


——“以你的这种为人,是永远打动不了她的。”


——“你的大义在哪里!你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你为了这顶乌纱帽,你什么都能放弃!”


……


——“杨戬,你还不将你如何动凡心暗恋我妹妹,如何藏匿我妹妹的耳环,又如何打坏广寒宫玉树一事从实招来!”


——“杨戬,招了吧!”


——“这可是如来佛祖成佛前用的镜子,能知未来演过去。杨戬你想清楚,你是先看了,还是先说了!?”


——“……我说。”


……


“我不怨她。她心怀苍生、大爱无疆,我一腔情愿的龌龊心思,被拆穿不过是——”他五脏六腑都被灼得生疼,扯了扯嘴角,“咎由自取罢了。”

 

杨戬闭上了眼,睫毛颤动片刻,微微湿润了。

 

李寻欢轻轻抹去他眼角的一点湿润,心想,素日听闻传说中嫦娥缥缈绝美,却不想,竟是个把人的真心按在地上踩的薄情寡性之人。

 

杨戬这样的风华,竟也瞧不上吗?

 

他不想让杨戬更难受,便压在了心里,只道:“你们这天条真是奇怪。神仙也有七情六欲,玉帝都有儿女成群,为何却不让神仙有爱有情?若无情无义,怎么能大爱众生?”

 

杨戬被他一下子说到心坎上,心中一颤,头脑发热,险些脱口——

 

——想向他求一个证实;想将数千年来的隐忍、谋划和欺上瞒下和盘托出;想听他亲口说出来,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转念一想,李寻欢重情重义、厌倦官场,若得知自己为达目的,竟残害手足、背叛兄弟、还认灭门仇人做主、勾结攀附,想必会比天上那些人还要更鄙夷自己几分,到时……怕是连朋友都难做下去了。

 

颤抖着,他握住李寻欢的手,偷得一丝温暖在掌心。

 

08

 

三年多来,李寻欢了结了中原事宜,独自归隐,过得悠闲自在。

 

杨戬却似乎一日比一日更沉默,一日比一日更疲惫,见面也越来越不频繁,时光本应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可他发间却竟隐隐添了些白色。唯有跟李寻欢相处时,才能够偶尔展眉一笑。

 

李寻欢为他忧心,却也知道自己一个凡人不可能帮得上忙。

 

李寻欢的故事总没有一直讲下去,有时候,他们还寻个诗题来作诗,兴致好了,杨戬还会应李寻欢要求,幻化些琴瑟萧笛,音律相伴,吟诗作对。

 

小李探花是科举出身,却半点没染上骈文的奢靡空洞之风,杨戬尽管满腹经纶,比他却欠了几分闲逸风流,若是论才气,的确是李寻欢略高一畴。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杨戬诗风的博大悲悯之下,字里行间有时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重和苍凉,仿佛背负着什么难以言喻的苦楚,令听者也心怀悲怆。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09

 

他们最后一次梦中相见,竟与上次足足隔了快两个月。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初遇的那片桃林。

 

李寻欢看出杨戬面色有些苍白,无视了他递来的酒,皱着眉握住了杨戬的手腕:“你说过,这口气只有在你功力受创时才会衰微,出了什么事了是吗?”

 

杨戬往回缩了缩手,没能挣开李寻欢,扯了扯干裂的嘴角:“没什么事,不过是这几天有点累………”

 

李寻欢捏着他的手腕,手下的脉象连李寻欢半个外行都能感觉出虚弱浮躁,低声:“真君,三年相伴,我心知这三年对你们神仙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我却心中早已认下了你这位挚友。眼看着你如此狼狈,怎能让我不担心?我求你,别再瞒着我了行吗?”

 

杨戬拉他坐下,却还是绝口不提自己的事,眸光闪烁地避开李寻欢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寻欢,我听你讲了那么久的江湖事,你可愿意讲讲,你自己的、曾经的故事?”

 

如今形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杨戬自觉很有可能活不过明天,虽然心知李寻欢以往肯定有伤心事,却还是想在最后任性一回。

 

李寻欢见他依然不愿提及,幽幽叹了一口气:“我的事四海皆传遍了,连我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爱上了哪个姑娘纳了什么妾都一清二楚,哪需要我自己来讲?”

 

杨戬摇了摇头,抬起头定定地望进李寻欢的眼睛:“我没听过。我想听你自己讲。”

许是李寻欢的温柔宽和令人总是想要依靠,杨戬在他面前也竟有了几分孩子气。

 

凡事已成过往,李寻欢再度出关归隐后,就打算在关外独自度过余下半生,时而与老友谈天饮酒,过得逍遥自在。

 

他的人生算的上是精彩,却总归是个悲剧。

 

要再提及以往的伤心事,却也不是什么好受的,可看着杨戬那双清澈而饱含期待的眼睛,他却舍不得说出来半个拒绝的字眼。

 

他饮下一口酒,

 

“好,我慢慢地,给你讲。”

 

10

 

李寻欢心中的隐痛,一点一点地,被他自己撕开,血淋淋的痛之外,竟还有种莫名的爽快。

 

“到了如今,我也不想再去深思当初所做是对是错。或许真的是错了吧。我只希望自己离开中原后,他们余生都能安好。”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杨戬有些怔愣:眼前这眉眼温柔的男人,经历过如此的身心摧折,怎么保持着一颗温热而伟大的心,去包容身边一切的人?去相信,人性中善良的那一面?

 

枉我杨戬成圣封神,扪心自问,能有这样宽厚而博大的胸怀吗?

——杨戬这一颗心的干净与否,在漫长时光的消磨下,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他有些艰涩地开口:“若是再来一遍,你还是会这样做的是吗?”

 

李寻欢低声答:“是。若是再来一遍,我也还是这样做。”

 

杨戬握住他的手:“寻欢心怀大爱,令我敬服,所做从心便好,无需自责……若我是你,设身处地,估计也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李寻欢蓦然抬头,眼中是杨戬从未见过的光采——先前尽管他和盘托出,却也只是因为杨戬想听,他没奢望杨戬能理解自己的一番做作。

 

旁人说他痴,为了龙啸云和龙小云这等小人搭上了自己;旁人说他苦,说他一番苦心却被人反捅一刀;却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若我是你,我也会跟你一样做。

——李寻欢的心是带着神性的,世人赞服,却难以设身处地地理解。

 

李寻欢绽开笑颜,倒了碗酒端在手里:“我的故事讲完了,要二郎拿你的故事来换。”

 

杨戬低头苦笑:“寻欢,我何等荣幸,能得你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为友。我残害手足,六亲不认,贪恋权势,出卖兄弟……恶事做尽,千刀万剐也不能还清,本不配和你相交。我却不想放手,一直强留你在我梦中。我的故事……若讲出来,要么让你伤心,要么让你恶心,何必呢。”

 

“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知?”

 

“我看人一向很准。”

 

“可我在千年以前,就早已不是人了。”

 

李寻欢被噎住,心中不知如何滋味,酸涩苦痛,嗓子里竟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杨戬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酒来,眼底隐隐纠缠着不舍和愧疚,眸子水光一闪,闷闷道:“寻欢,多谢这几年相伴,我今日是来诀别的。今晚以后,我还你一个清净的梦境。”

 

“你要收了这口真气?”

 

杨戬摇了摇头:“那口气的原主人若是死了,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仰头,他和着流不下来的泪,饮尽了那碗酒。

 

李寻欢悚然一惊,正待再问,杨戬却害怕似的,在他面前渐趋透明,匆匆忙忙,离了梦。

 

11

 

——那年华山飘雪,庙中篝火噼啪,李寻欢暖融融地进入梦乡,遇到了此生想都不敢想的一段奇遇。

 

李寻欢素来讨厌寂寞,却总是与寂寞为伍。

 

是杨戬的到来,才让他在每次黄昏时不再只靠酒来麻痹灵魂,对睡梦中的世界有了几分期待。

 

那人话不是很多,但自有一种谦谦君子的文人味道;才学深厚,却从不轻易卖弄。若不是时而显露出来的不轻易妥协的傲骨峥嵘,几乎要让人忘了杨戬本是三界中威名赫赫的战神。

 

两人相谈甚欢,竟令李寻欢产生相见恨晚之感。

 

每晚睡前的期待,渐渐着,化作一种习惯,习惯了喝他的酒,习惯了和他言笑晏晏,习惯了每天晚上来到他带给他的一处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

 

能让他在江湖的刀光剑影下,心中总怀着一处温暖的归处。

 

退居关外后,富贵乡中的少爷终于离开了所有人,过上了风雅有余趣味不足的隐逸生活,梅妻鹤子,唯有每晚梦中,才能将一腔憋了一天的闲话倾吐出来。

 

他独自一人,了无牵挂,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说是杨戬给了他活下去的意义。

 

12

 

残阳如血,山峦披金,河川浮红。

 

李寻欢凭窗倚坐,仰脖饮下一大口酒,随后剧烈地咳了起来,眼中通红,竟觉得这货真价实的佳酿,滋味比不上梦里那人随手化出来的。

 

李寻欢若是要醉,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难在他酒量极大,若是有人和他要用拼酒的法子决出个什么胜负,是再蠢不过的了。

 

说不难的话,若他自己想要醉,哪怕只是一小坛村酿,也能令他不省人事,沉沉昏醉过去。

 

李寻欢眼前漆黑,心中恍惚,不晓得是醉死过去,亦或入了什么梦。

 

“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灌江口杨府二郎,杨戬。”

 

“他夙愿已了,天地不容。你寻遍三界,也再也找不到你的杨二郎了。”

 

李寻欢冷汗涔涔:“他了何夙愿?又为何天地不容?”

 

无人作答。

 

李寻欢四肢冰冷,一时竟了无生趣,想着随那阴司之人去了,饮过孟婆汤忘尽前尘,岂不干净。

 

岂不干净!

 

 

 

空空旷旷,似有仙人之声,缥缈传来。

 

“你若在三日之内赶到昆仑山,或可见到他。”

 

“敢问尊驾姓名?”

 

“吾乃元始天尊。”

 

 

13

 

杨戬睁开眼,自己似是灵魂状态,在空中幽幽飘着,下方自己的身体被摆在一个蜡烛摆成的八卦阵中“阳”的位置,蜡油顺着烛身滴下,在蜡烛底部已经堆了起来,看样子已经燃了颇有一阵子了。

 

杨戬心中苦笑,他本想着开天神斧劈下来后魂飞魄散,能求得一个偿还和解脱,却先是哮天犬,又是小玉,总是有人硬要把他拉回来。

 

他感念他们的心意,自觉对不起他们的真心相待。

 

只不知道这次多事的,又是哪个?竟能在开天斧的神力下,又捡回他一条命?

 

房门被人推开,杨戬抬眼一看,心神巨震,失声呼道:“寻欢……!”

 

他神思恍惚地喃喃:“莫不是临死前,竟还能让我入梦再见你一面吗?”

 

李寻欢那双多情的眼含着戏谑般的冷笑:“真君,你看清楚,这可不是梦。”

 

杨戬四下打量,此处的确陌生,不可能是他梦中的场景。天眼可明察天地万物,偏他刚才盲了心。

 

“这是昆仑山下一处废弃的二郎庙,我收拾了两间房出来住。真君香火茂盛,不想连昆仑山下都能寻到庙宇。”

 

杨戬仔细回想,当时开天斧那道劲力劈下来,他不加抵抗地展臂相迎,本想着不灰飞烟灭也该是筋骨寸断,胸腹前隐隐却被某种能与神斧相抗的力道抵住,两股万钧之力在他胸前激荡,震得他五内翻腾,血液逆流,神魂一时出了壳。看似闭过气去,实则若是稳固魂魄好好修养,好好花上几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想是宝莲灯不愿他伤了吧。

 

但若不是被李寻欢捡了身体,放在八卦阵里供养,杨戬一心求死,自然无心主动回到躯壳里还阳,过不了几天,也会魂魄消散了。

 

眼前的李寻欢因气色不佳,比起往日梦中见到的姿容自然是比不得的,却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在那,证实了他梦中那个温柔如水的人,不是他在踽踽独行时给自己捏出来的一个幻象。

 

这般想着,杨戬喉头竟有些哽咽。

 

李寻欢随手拽了个椅子在旁坐下,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叠,妥妥当当地坐下:“我累死了三匹好马,日夜兼程才从在三日内赶到昆仑,你却和我说什么临死前最后一面?”

 

他尽管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慵懒,人却比起前几日离别时瘦了一圈,鬓角泛白,眼眶发乌,明显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安稳觉了。

 

他不知道梦中的杨戬是不是真实存在,不知道那元始天尊的传音是不是真的,怀着一腔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硬是连夜奔袭,爬遍整座昆仑山,顺着飘红的河流小溪,在上游找到了那个血污满身的人。

 

他一身银甲尽碎躺在野地上,血肉浸透了一大片草地,野草汲取了天神血液的养分而疯长着,血水淌进溪水中,弥漫开刺眼的猩红。他眉间的天眼淌下血来,唇角溢出半口没能咽下去的血,人事不省,却还真的还有着迟迟未停的脉搏和呼吸。

 

想必下手之人对自己极有信心,觉得他不死也该是筋骨俱断,落得这般田地、比起死了更是折磨,就放了他一口生气。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身穿战甲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昆仑?”

 

“元始天尊梦中示下。”

 

杨戬嗫嚅着:“师祖……真是的。你又何苦……?让我死了,岂不干净。”

 

李寻欢怒极反笑:“你觉得自己说的可是句人话?我以为三年来,不强求你能跟我掏心掏肺,至少也是个知心人,留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就想一刀两断,你可真的把我当做你的朋友?若是不想让李某再记得,何不连记忆一并抹了?杨戬啊杨戬,我将肺腑都剖给了你,你却总是喜欢瞒着我。你以为瞒着我,我便能继续过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日子吗?”

 

“我……”

 

杨戬见惯了他的温润,头一次领教到小李探花这张嘴的厉害,被句句戳进肺腑,痛得鲜血淋漓。

 

是啊,为什么不索性抹了他的记忆?

 

是在万人唾骂的时候,还希望能有个人的印象中,自己的模样不是面目可憎的吧。

 

“是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心中有一口盘桓了几年的郁郁之气要出,他心知这些话伤人,却也必须让杨戬明白。

 

可看到那素来睥睨天下的人踌躇嗫嚅的模样,他却心软了。站起身来,他叹了口气,收敛了锋芒,柔声道:“二郎,这八卦阵是我自己寻书来学的,若有差池你跟我说,我帮你摆正——你好生修养,别再求死了,这你能答应我吗?”

 

杨戬摇了摇头,红着眼眶:“杨戬绝不敢再辜负寻欢心意。”

 

李寻欢不忍再逼他,起身要走,却被杨戬喊住,

 

“寻欢!”

 

李寻欢挑眉转回身。

 

杨戬咬牙:“你不是一直想听我的事?我……讲给你。”

 

——哪怕你就此厌弃,离我而去,我也认了。

 

李寻欢抱臂:“瞒都瞒了整整三年了,你何必急于一时,非要这样飘在半空讲故事?”

 

杨戬低声:“那辛苦寻欢,帮我护着些烛火,别让它们熄灭了,可好?”

 

——你别走,陪陪我……可好?

 

14

 

杨戬需运功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平复脉息、魂魄归位。他不忍让李寻欢一直枯守着他,过了两三天就能运功自己护住烛火了。

 

李寻欢却还是常常来到杨戬的房里,铺好软毛毡子,舒舒服服地抱着一壶酒,摆上几样简单而有嚼头的小菜,油炸花生米、切的精薄的酱牛肉、卤毛豆卤豆腐干之类,默默地看着杨戬练着他看不懂的功,也不嫌枯燥。

 

他或许也是怀着几分幼稚的报复意味,知道杨戬一个多月不进水米,故意在他面前招摇。

 

 

斗转星移,一个多月的时间转眼便过去了。绿叶纷纷枯黄凋败,李寻欢的长衫外多罩了件披风,杨戬终于将魂魄凝实,回归身体。

 

他眉间华光乍现,流云纹显现出来。

 

——同时睁开了双眸。

 

李寻欢刚一进门就见到华光满室,素闻二郎神有三只眼,却不想第三只眼非但不显得凶神恶煞,反而竟如此美貌,不禁啧啧称奇。

 

杨戬的身体也被李寻欢打理得很好,褪去那身支离破碎的银甲,卸下三山飞凤冠,缝好伤口洗去血污,换上了一身清洁宽松的白衫。杨戬运功间歇,还偶尔会帮他擦洗身体。所以刚归位时,没有感到身上有什么太多不适。

 

杨戬敛去天眼的威芒,从阵中起身,敛衽肃容,跪地下拜:“杨戬谨念寻欢救命之恩,万死难报。”

 

李寻欢扶住他的肘弯:“不敢生受真君大礼。”

 

他一口一个“真君”刺得杨戬心里针扎似的疼,只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李寻欢索性也掀开衣袂跪坐在他面前:“我不要你万死,只求你好好活着。”

 

15

 

杨戬魂魄复位后,不用守着八卦阵,他们便收拾东西进城找了家驿站住。

 

杨戬怕李寻欢钱财不够,把扇坠解了给李寻欢。

 

李寻欢推回去:“二郎放心,我虽然不至于富可敌国,倒也不差这几顿饭钱。你若是真要还,倒不如沽几坛好酒给我。你惯是不好酒的,梦里化出来的酒总是差点滋味。”

他指了指那柄扇子,“这扇子……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随身没带啊?”

 

杨戬抬手把门窗关上,手腕微动,手中折扇顿时化作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刀。

 

两刃三尖刀!

 

李寻欢抚掌称道:“二郎好风雅。”

 

杨戬微微一笑,又把刀收回成墨扇模样:“我一定寻最好的陈酿给你。”

 

李寻欢不过随口一说,在很久之后才知道,他口中说的最好的陈酿,乃是那珍贵到能惹出好几出官司的万年仙酿,整个三界也寻不出几坛来,却被他拿了足足两大坛给了李寻欢。

 

杨戬颇不在意,只说是当初答应的。

 

暂且不提后事,说回当下——

 

杨戬抿了抿唇,似乎下了番决心,垂眸低声道:“先前我答应要给你讲清缘由,如今也该兑现了。我的故事很长,还望寻欢莫恼。”

 

李寻欢抬手又一次打住:“咱们坐下来,慢慢讲。”

 

16

 

李寻欢叫了一桌好菜,要了镇上最好的酒,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桌。

 

李寻欢温好了酒,一人面前斟了一碗。

 

杨戬:“我八百年前就戒了酒了。”

 

李寻欢却含笑把酒碗更往前他面前推了推。

——若借着酒劲讲出来,会不那么残忍吧?

 

杨戬也不再坚持,仰头直接灌下一整碗酒,眼眶泛红:“既然要讲,就从几千年前开始,给你讲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好了。

 

“天地之间九万里上,欲界四重天,掌管此间有一女神名为瑶姬,乃玉帝亲妹妹。一日,凌霄宝殿的三首神蛟受了惊扰,吞下龙珠,逃下凡间,天廷震动……”

 

……

 

杨戬一边讲一边不停地喝酒,脸上泛起红晕,声音却冷静得出奇,眼睛又黑沉沉得可怕,死死地盯着李寻欢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审判。

 

李寻欢的眼中尽是毫无保留的温柔和理解,鼓励似的,一直望着杨戬的双眸。

 

他跟着杨戬一起喝着酒,时而轻咳两声,也是捂上嘴免得惊扰了杨戬;时而酒壶空了,就默默地再温上一壶。

 

故事很长。

 

几千年的云起云落,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灌江口杨戬,锋芒尽敛,成了两面三刀玩弄权术的司法天神。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不知道那些牺牲是否值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三界众生、还是只是自己的在情爱上的私欲。

 

……

 

“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三妹十几年的囚禁,四公主和丁香的身死,斗战胜佛他们受的苦难,梅山兄弟承受的背叛……

 

“若我身死开天神斧下,一切虽然无法偿还,却也是个解脱了……”

 

杨戬终于醉了。

 

他两颊通红,额上流云纹不受控制地显露出来,眼神迷蒙,竟隐隐含着水光,痴痴地望着李寻欢:“你救了个大麻烦啊。他们若发现我在你这里,你肯定会被他们……”他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可我偏自私的要命,不舍的放你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李寻欢的眉眼颦笑就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仿佛成了他独处时唯一的慰藉。偶然想起李寻欢,千疮百孔的心中总会奇迹般漾起温软和甜蜜。

 

杨戬是成过婚爱过人的,理应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他却不愿想、不敢想,懦弱地不肯直视自己的心,生怕用一腔不该有的心思玷污了这段友情,玷污了李寻欢。

 

他闭上了眼,任由泪珠滚落下来,嗓音微微颤抖:“我说完了。你身上那口真气见到我之后、已经自动认回原主。若你不想再记得我,我便抹掉你所有关于我的记——唔……”

 

李寻欢撂下筷子粗暴地抬手捂了他的嘴:“我李寻欢平生最讨厌麻烦,但何时怕过麻烦?杨戬你听着,无论天上人间,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三界大法之变,没有生灵涂炭流血千里,是因你将所有矛盾化到你一人身上。那些事,是天廷的错,天条的错,是已经被最小化了的必要牺牲,甚至是他们自己应遭的劫,却独独不能怪你。

 

“他们也是希望新天条诞生的,若是知道你的苦心,必然不会再怨你的。”

 

他抹掉了杨戬脸上咸涩的泪水,问道:“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杨戬下意识握住他正要收回去的手,迷茫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李寻欢回握住他的手:“若不嫌弃,随我回我家中姑且先住着,等天廷消息,可好?听你说的,那四公主估计魂魄也快能归位了吧?她知晓你全盘计划,澄清后,想必他们也不会继续追杀你了。”

 

杨戬愣愣地点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俯身,用滚烫的脸颊贴上了李寻欢的手。

 

李寻欢被烫到了似的,微微一缩,又舒展开。

 

杨戬眉眼俊秀,醉了后眼尾泛起如云蒸霞蔚般的水红,是什么胭脂也调不出的勾人颜色。

 

李寻欢酒劲突然被激上了头,五内俱沸,心中一颤,倾身吻上了那抹勾魂摄魄的艳色。

 

杨戬喟叹一声,含含糊糊地唤,“寻欢……”他反手揽过李寻欢的后脑,两人额头相靠,四目相对,灼热的气息喷在彼此鼻端,烧得头脑昏聩。

 

李寻欢抿着唇笑,一双多情眼流转着教人色授魂与的光采,缱绻道:“美人,良辰美景,可愿与我共度良宵?”

 

杨戬心头巨震,酒被惊醒了大半,凤眸含光:“你……可看清楚我是谁?”

 

“二郎……”李寻欢的唇上沾着酒液,润泽而鲜妍,连吐出的气息也带着酒香。

 

杨戬一颤,内心有什么压抑不住的喷涌出来,吻上了肖想已久、近在咫尺的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情之至也,仙凡相隔又何妨?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18

 

果如李寻欢所言,新天条还没出世,首先便是昭告三界的诏书。

 

诏书中封赏了嫦娥、李靖、哪吒和百花仙子等人。另外昭告杨戬,若他还活着,回到天庭即可官复原职、仍担任监管新天条之职。司法天神之位为他悬空三月,若他没能回来,则另选他人继任。

 

天廷的酒囊饭袋自然找不到杨戬,但哮天犬自然不一样。

第一个寻到杨戬的,是刚刚出关就听说自己宝贝徒儿众叛亲离还被开天神斧劈了的玉鼎真人。

 

那日李寻欢晨起,刚刚洗漱完,就听到外面有敲门声。

 

他没舍得叫杨戬,给他掖好了被子,开门,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手中拿着个蒲扇,正在焦急地踱来踱去,旁边一条黑狗也跟着他一起转来转去。

 

一见到李寻欢,他眼睛瞬间瞪大了,扑了上来抱着李寻欢,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徒儿啊你居然真的还活着呜呜呜我让你一如既往忍辱负重没让你把自己往死里逼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李寻欢立在原地四肢僵硬,忽然肺气走岔,捂住嘴一阵猛咳嗽,玉鼎不禁弹开。

 

李寻欢渐渐止了咳,拱手作揖:“抱歉……阁下想必是认错人了。”

 

玉鼎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寻欢,用蒲扇敲自己的脑袋:“哎呦呦一时激动认错人了。抱歉抱歉啊——你是何人?身上有杨戬的气息,还跟他长得如此相像?”

 

李寻欢道:“在下李寻欢,是二郎的朋友。相貌天生,只是巧合罢了。”

 

“他现在何处?”

 

“他还没起,真人先请到屋里坐——”

 

玉鼎侧目:“你认出我了?”

 

李寻欢拜道:“元始天尊座下弟子昆仑山金霞洞玉鼎真人。曾听二郎提起过。”

 

玉鼎随着李寻欢往院里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寻欢微笑:“他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真人不必忧心。”说着,请玉鼎在客厅落座,沏上了茶。

 

“真没事?”玉鼎接过茶水,也不嫌烫,一饮而尽,口中嘟囔,“奇了,日上三竿还没起?不像他啊。”

 

李寻欢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一咳,低下头:“我这就去叫他。”

 

 

“师父……”

 

杨戬一出现在门口,那黑狗瞬间扑了上去,被他一把接住抱在怀里,那狗狠狠闻了闻他身上的味,安心地把脑袋窝在颈窝里面。

 

李寻欢眼皮微微抽了抽。

 

杨戬摸了摸狗头,把它放在地上,解释似的向李寻欢说:“哮天犬。”

 

李寻欢点了点头:“那我不叨扰了——”

 

他转身欲走,杨戬却把他拦下了:“你不是外人,留下听听好吗?”他向玉鼎说道:“我本应在昆仑身死魂消,幸得寻欢相救,今天才能再见到师父……”他将和李寻欢在梦中相识、李寻欢千里奔赴来昆仑山救他的过程简略讲了一遍。

 

玉鼎向李寻欢拱手:“多谢李公子相救。”

 

李寻欢忙躬身回礼:“真人客气。”

 

 

哮天犬也变作人形,几人落座,玉鼎抬手,圣旨在半空中铺开,流光溢彩。

 

杨戬看完后,冷笑:“官复原职?如今他们什么都知道了,玉帝王母居然还能让我官复原职?”

 

玉鼎:“王母自请下凡历劫去了。天条初变,天廷正值用人之际,司法天神不是谁都能当的。尽管他们肯定对你阳奉阴违很不爽,但也捏准你肯定不会胡作非为、危害天廷和三界百姓。所以……你打算回去吗?”

 

杨戬沉默。良久,看向了李寻欢的方向。

 

李寻欢依然静静地微笑看着他,眼中尽是包容和理解。眼睛是会说话的,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是明白的、理解的、支持的。

 

杨戬望向窗外,万物生机勃勃,鸟语花香。

 

抬眼望,是碧蓝如洗的天空,九万里上,云霞灿烂。

 

——若是肯放下一切,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那便不是杨戬了。

 

若没有杨戬,又哪里还能寻到一个人,既能和玉帝分庭抗礼完成变法,又能掌管三界造福苍生?

 

玉鼎和李寻欢皆了然于心。

 

 

 

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李寻欢突然轻轻一笑:“二郎可方便带我一起回去?”

 

杨戬蓦然回首:“你可真想好了?”

 

李寻欢起身,坐到杨戬身侧,贴在杨戬耳侧声音轻柔地说:“你我已有了夫妻之实,二郎难道要抛下我独自上天为官?”

 

杨戬面上腾地红了,侧眼瞪了一眼李寻欢,抬眼看到玉鼎摇着蒲扇,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哮天犬也迷茫地跟着往上看——空荡荡的房顶,除了纵横的栋梁什么都没有。

 

杨戬咬牙切齿——玉鼎修炼千年,耳朵该死的尖,肯定什么都听见了。

 

李寻欢咬着唇,凄凄婉婉地看向杨戬,眼波流转间竟颇有几分被丈夫抛弃的糟糠之妻的味道。

 

杨戬瞪圆了凤眼,心中暗骂欺负人的明明是李寻欢,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摆出这幅模样。

 

“咳咳!!!”玉鼎实在看不下去了,“李公子,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个修炼的好苗子,欲收你为徒,还能治治你的肺疾,你可愿意?”同时疯狂眨眼暗示。

 

李寻欢起身,敛衣肃容,拱手拜道:“能有此机缘李某求之不得,只是先前在人间学了些机巧武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些影响?”

 

玉鼎一听乐了,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杨戬笑道:“师父倒捡了个好苗子。他的飞刀,当今人间无一敌手。”

 

李寻欢摇头:“不敢在仙家面前卖弄。”

 

19

 

李寻欢习武也是师出名门,不是什么旁门左道,武功已臻化境,距离踏入仙门不过是一步之遥。玉鼎只需将他引入门道,其余清修便可。他又资质敏慧,毅力惊人,自然一日千里。

 

关外风沙之地,不便修行,李寻欢便随玉鼎回了昆仑山,修行间歇,便上真君神殿看看杨戬。两人刚厮混到一起,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每次都是不纠缠几日绝不分开,昆仑山到真君神殿来往的路摸得不能再熟。

 

只可惜李寻欢根基未稳,暂时只能清心寡欲,说是纠缠,也不过是一起聊聊天喝喝茶罢了,晚上都不敢在一处睡。

 

冰冷黑暗了几千年的真君神殿,被李寻欢布置上了暖香华灯,终于亮堂了起来,带了点人味。

 

 

一日杨戬刚沐浴完,出来就见自己榻上多了个人。


李寻欢只穿着身松快的内衫,舒展地躺在他的坐榻上,宛如一只猫一般慵懒,支着额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他自入了仙门后,沉疴尽去,仿佛年轻了十几岁,更显得芝兰玉树了。

 

杨戬被吓了一跳,摇头笑道:“怎么来都不说一声的。”

 

他刚刚沐浴,雪白的皮肤上泛着粉红,笑起来眉间流云纹流光溢彩,眼波清亮。

 

李寻欢不由眯起了眼:“美人出浴,若我让他们提前知会了你,怎能饱此眼福?”

 

杨戬笑骂:“你这贫嘴。”

 

李寻欢直起身子,杨戬便过去坐在了他身侧,扳起李寻欢下颌,在他眉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李寻欢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睫毛轻轻刮过杨戬的脸:“二爷,奴家身心都许了你,何时能给奴家一个名分啊?”

 

杨戬被恶心的一身鸡皮疙瘩,松开他:“你别惹我,勾起火来,你我都不好受。”

 

李寻欢看他凤眼圆整、含恼带羞的模样,不禁心怀大畅,大笑松开他的手。

 

杨戬正色道:“待天上事务妥当了,我定办一场风光的喜事,三界来贺,必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李寻欢虽不接触天廷具体事宜,却知道杨戬在朝需平衡各方势力,日日斟酌言语进退,如今非议他的人必不在少数。他不想让李寻欢受一点委屈,自然不肯选在势力不稳的时候草草成婚。

 

李寻欢:“你如今,可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杨戬:“是奉天子以令不臣。”

 

李寻欢:“何不干脆学了王莽?”

 

杨戬皱眉摇了摇头:“玉帝手中掌着三界规律,是天地主宰,哪怕看似在朝中势微,任何人却都无从取而代之。天廷不似凡间朝廷,自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剧变,不受盛极必衰、合久必分的天道掌辖。”

 

他敛去肃穆,温柔地轻声说:“这些交给我,你别再为此扰了心境。”

 

李寻欢的一根手指贴上了他的唇,双眸漆黑:“你该知道,你若瞒着我,才是最扰我心境的。”

 

杨戬哑然,将他的手指挪开,哑着嗓子问:“师父可说过,你何时能上天受封?”

 

——何时解了这清心寡欲的戒律?

 

李寻欢展眉一笑:“昨日我已渡了天劫,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仙家子弟了。所以,才这么急地来找司法天神,想求大人分配个清闲职位。”

 

杨戬倒抽一口气:“你……渡劫何等生死大事,居然瞒我瞒得密不透风!你……你还有脸说我瞒你?”

 

李寻欢展臂:“我心中有数,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二郎若是不信——”他眨了眨眼,秋波流转,颦笑风流,撩开杨戬湿润的鬓角墨发,凑近了杨戬的耳边,在着他耳边吹着气,带着十二万分的旖旎缱绻,轻声道:“大可自行验明……”

 

杨戬耳根被逼出飞红,咬牙低骂:“你这妖精。”

 

李寻欢笑了,躺回榻上,手却搭上了杨戬的肩,声音轻柔如羽:“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杨戬最受不得他这种借着淫词艳曲的调笑,欺身咬上那双要人命的薄唇。

 

星月流华,通过榻边窗,泼洒在二人身上。

 

20

 

李寻欢如玉般的眉眼在清凉的月光映照下,渐渐被挑弄出旖旎的水红色。

 

最后整个人被一把揽走,藏在了只有红烛摇曳的软帐之中。

 

end

 

——————————

“晚来一霎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篁。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宋代的词,作者不确定,可能是李清照可能是康与之。

 

(以下为碎碎念)

我这辈子没写过这么长的文。写一半的时候代入人物,被二哥虐的浑身都疼。

李寻欢的下酒菜那段,我就是故意的。那会我饿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饿。

 

我,一个既没喝过酒也没谈过恋爱的人,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怀疑人生)

 

题目“醉后不知天在水”不知道能不能意会qwq(我还是想稍微解释一下,“天”指杨戬,“水”指寻欢,“醉”是指他们相遇相知相爱都是酒醉中推进的。藏住的后半句“满船清梦压星河”,也暗喻了他们俩梦中相识。做作的暗喻,不理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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